衣移乙噫

平上去入

伪装成爱情的独白

    

男人站立在我身边,仿佛从黑夜里浮现出来的那样,没带一点声响,他黑色的风衣衣角笔直地垂向地面,整个人就像投在了空中的影子,脸色苍白,带着冷意,浑身上下只有手中的花朵是有颜色的。那花朵是白色的,白色的玫瑰,但是玫瑰的白色和男人的脸色并不一样,手中的玫瑰还鲜活,尽管马上就要死去,可男人的面孔如同一尊石膏,是人用生硬的手段雕刻出来的,即使眼睛仍然发着光,但也没有生命。

这个男人手里拿着花,一朵白玫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丈夫的墓碑前。

他知道我终于注意到了他,才微微行礼,他说,夫人,我能将这支白玫瑰放在这座墓碑前吗,他这样说着,有些拘谨,声音低沉得吓人,有种造作的温柔和委婉。他说,有些女人太爱她们的丈夫,以至于忌日时看到爱人的坟墓前摆着别人献上的花,也会觉得痛苦。

他的话令我感到惊讶,同时包裹住了伪装在幽默之下的坚定意志,在看到他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即使我现在拒绝,他也一定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将花放在墓碑前。我告诉他我不是那样的女人,虽然我爱着我的丈夫,自他仍然还能发出笑声翻动书页,到如今只能在冰冷的棺木里逐渐变成白骨,但我从未想着独占他。没有人有这资格完全占据他。

男人听到我的话,眉毛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然后才放松下来,变得和缓了,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他早就知道我了,而我对他一无所知,那是一种高人一筹的知晓,好像我因此变得低等而不及他。我皱起眉,男人无意中流露出的态度让我不悦,但不至于到厌恶的程度。

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女人。他仿佛是这样说,抿紧着嘴角,但是遮掩不住一份双刃剑般的嘲意。

您认识我的丈夫吗?

我有意这样问,像是在乔庄宁静的湖面狠狠掷入一粒石子,激荡的波纹让他回过神来,我知道他在刚刚惊醒的一瞬间上下打量了我,就像打量一件衣服,一次狩猎所得的猎物,一块挂着的东方挂毯,或者别的什么物件,只不过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礼,轻巧地说了声道歉以后,再假装一切从未发生,邀请我去一家咖啡馆相谈,咖啡馆离我家并不是很远,或者说从墓园回去刚好顺路。他早就知道有那么一家咖啡馆,我隐隐约约这样觉得,但不知这种直觉究竟来自对眼前男人的抵触,还是男人话语里过度的自信。

可是要谈些什么呢?我这样问他。

关于你丈夫的一些事情,他说,中间停顿了片刻,大概是在犹豫如何措辞,很多夫人您不知道的事。但是这样说的时候,却再没有那种令人不快的倨傲。

在半路上,他就像难以遏制住一般,词语要从他的唇齿间满溢出来,带着蜂蜜和花朵的气味,和藏在那之下,与女法老藏在苹果篮子里用于自杀的毒蛇无二的凶险。在他开口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故事必然有个甜美而致命的结局。

 

他说:

 

你的丈夫,我是说,沃尔夫冈·莫扎特,他是怎么跟您说他的职业的呢……是嘛,橄榄油公司的营销部的职员,当然了,当然了,他当然应该这样跟你说,了解到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总是会招惹到额外的麻烦,他的口风向来很紧,当初我们也曾担心过。而我们这一行……哦是的,我还没自我介绍,失礼了,我的名字是安东尼奥·萨列里,我勉强算得上是莫扎特先生的同僚,半个,或者甚至不算,但我知道在他心里我们一直是同僚,在长久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做着同样的事情,有着同样的目标,站在同一个立场,这样的人不是同僚和友人又是什么,至少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对,职业,夫人,您要知道,我们这一行对于行内人来说很苛刻,对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却相当宽容,不……当然不是橄榄油公司,那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干干净净的那部分,西西里来的公司大部分都是这样,他们赚得的第一桶金总是不那么干净,从外界走私毒品武器,那才是大头,赚来的钱一部分用来投资,市中心的商场,橄榄油公司,中央公园,甚至服装市场,都是这样建立起来的,那些有点远见的,想要把自己手上的黑钱洗得褪色,这些明面上放在台面上的产业就必不可少。

接下来我说的,夫人,您大可当做一个笑话,一个故事,和您的丈夫无关,也和在这里的任何人都无关的一个故事,您可以听过就忘了,我想讲这个故事,也仅仅是因为我想讲而已,在您的丈夫,天才般的莫扎特逝世几个整年以后的某个日子,我只是想讲,又想找个听众,请您这样想吧,这不管对您,讲故事的我,还是已经躺在地下的可怜的莫扎特来说都会是好事。

……是的,您的丈夫不是橄榄油公司的职员,看来您有所察觉,但是很聪明地没有问出口,让他太过难堪。他擅长遵守诺言,再灵活的舌头也翘不开他的牙齿,但是他的眼睛里却藏不住东西。事实上他虽然不是橄榄油公司坐在办公室里为油价涨跌而悲喜的那类人,却为同一个人服务,关于那个人的事我无意讲太多,总之我们的工作是帮助他清理掉他不想要到的,所有东西,也包括人。我,安东尼奥·萨列里,我与您的丈夫是同僚。

您的丈夫,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与我一样,是一位杀手。

您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三年前的舞会上,我记得的,虽然我未在场,但已经多次从他口中说起,他曾经数度提起您,在您不知道的时候,但是他不会向您提起我们,他阴影中的同僚,这是很可惜的事情,这使我了解您比您了解我更多,但是这是好事。他和您相遇在三年前的舞会上,这我已经非常清楚了,可是您知道我在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吗,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七年前,那时候我还是组织里第一号的杀手,有人说,有个叫沃尔夫冈的新进来的人,被指派去执行一个要紧的任务,要去监督扫尾,不能有猎物遗漏下来。上面的人总是将这种事情称为狩猎,那些需要被处理掉的人被称为猎物,用冷冰冰的语调,好像死的不是他们的同类,是芦苇丛里绿翅膀的野鸭,而我们就是负责把野鸭脖颈咬碎然后叼过去的犬。

那个时候我推开门,第一眼就看到那个金发的小伙子,脸上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最后一个猎物匍匐在他身前,战栗着亲吻他擦得蹭亮的皮鞋前的土地,颤抖肥厚的双唇一边贴着尘土和硝烟一边许下虚假的诺言,恳求能拿一家商场或是一处铜矿作为代价来换取他卑微的生命,他的心脏和大脑早就握在了年轻人的手里。那个时候我看了那个猎物一眼,那是个熟人,常和我打交道,但我一次都没能够让他像如今这样狼狈。

我是安东尼奥·萨列里,我这样说,就像刚才向您介绍一样向他介绍自己。他知道我是谁,点了点头,然后一边说着自己的名字,一边扣动了手上乌兹的扳机,把那个跪伏着的人头颅打成转动榨汁机里连皮的果实的汁液。那个时候我只听清楚了他的名字和他的姓氏,中间名被震耳欲聋又极近的枪声遮掩,很长的一段时间,即使是在之后知道了他的中间名,我们还是叫他,沃尔夫冈·哒哒哒哒·莫扎特。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莫扎特,在短短七年前,每次回忆那个场景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新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尽管此刻回忆起来的时候死亡的阴霾总是让这段回忆带着刺痛。我初见他的那个晚上,他把手上发烫的枪管扔在地上,就好像玩腻了的玩具,然后,在他的衣服上蹭着拭去手心里的血,再拉住了我的手。

他是从握上我的手那刻起,开始与我共事的。他从那个时候加入我们,但是上面那位却不放心,就将他派来和我一起,名义上是两个人可以互相照应,但是心思通透一些的人都清楚不过是一个幌子,我是那个监视他的人,是勒住他的枷锁和铁链。负责在他的獠牙露出牙床之前用重锤敲碎。是的,起初这就是我的工作。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他合作,却从未愉快过。他与我们所倡导的信念不同,是一个生来的颠覆者,为把一切旧的框则以他的意思重新树立而生,在这点上没有人能够判断对错,因为所有人只关注结果,于是便没人干涉他。却也没人像他那样活。他特立独行,卓尔不群,才华出众,风流倜傥。而且年轻,他的心比他的身体还要年轻,还能够不肯放弃执着的相信,相信他自己想让自己相信的一切,他是他自己的狄俄尼索斯,想要将每一颗饱满圆滑的葡萄摘入他的酒桶,以酿出能够让自己沉醉于梦幻的酒。

当我们害怕自己的手指和神经因为嗜酒而迟钝的时候,他却在没有任务的夜晚里松开自己的温莎结和衬衫白色的衣领,毫不在意地用高脚玻璃杯,像是要把隐而不发的恐惧和忧虑全都吞下,毫无节制地喝自己动手调配的马蒂尼,对着《马蒂尼酒大全》,能从第一种喝到第二百六十八种,共用的客厅里被他摆满了不同材质的酒瓶,合上的窗户里飘散着各种酒精的味道,带着果酒的甜和酒精让人难以忍受的刺激。他则躺倒在沙发上,安静地用鼻子轻轻呼吸,没有因为喝醉了酒而显得狼狈,他倒在高底粗浅不同的瓶子中间,暗色的沙发上,像是在愚者和贫乏者的王座上安眠,沉入没有凡间的梦境。

他嗜酒如命,他从未迟钝过,他放弃了迟疑,你不知道,夫人,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在杀人时候的神情,就和他在翻看死水般的书籍那样沉寂,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通过从他人那掠夺生命的方式以获取更高的地位,这点我也一样,他的手从来没有慢过哪怕一个瞬间,当他和目标同时出现在各自的瞄准镜中时,最后站立着的人总会是他。我也一样,我自知我的一切手段都无法抵过他,我甚至无法生出将枪口对着他的勇气,我害怕因为嫉妒而颤抖的手指真的会扣动扳机,真的让他的笑容永远凝固在那里,但又不舍,我那么想杀他,又害怕他变得没有表情,害怕他会和死亡一同腐败,变成我不熟悉的样貌。

我那样嫉妒他,像是嫉妒放牧的兄弟,又克制不住喜爱。您知道他喜欢看书,对吧,他会蜷缩起瘦小的身子,盖着一层毛毯,低着眉毛,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阅读,他阅读的时候时刻保持着清醒,维持面对死亡的冷静,文字对于他来说好像不咎于一场又一场生灭,他看很多书,不分类别。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喜欢看书的人都如同他那般多愁善感,一种没有缘由的自怜自艾,能够倏忽间被毫不在意的笑掩盖,却深深镌刻在眼底深处,好像是一种孤独的烙印。

他不信上帝,却在每天早餐前诵念圣经。我知道您是基督徒,您以为他是吗,他不是,夫人,他假装自己相信他,也让别人相信,尽管在内心里他清楚自己即使每日诵念千万遍上帝神圣的名字也不会让我们的罪恶减轻一点,我们就算行再大的恶,也不过是死后天平上微不足道的砝码。有的时候,出任务之前,时间还没到,我们坐在车里,他一边检查着枪,一边说,萨列里,萨列里,你说,我们会上天堂吗,他说,他把每天的祈祷分给了我一半,好让死后也能寻得到我。

可是我们怎么会上天堂呢,就算我们去了地狱,大概也会被抛弃。但我怎么忍心说得出口,我们像恶魔一样经手人类灵魂的生意,在这污浊的血泊里,他究竟是如何生出这纯白得近似透明的希望?

又或者他只是执着地为所有死者找一个归宿,执拗得如同一个孩童,还相信圣诞老人和爱丽丝的兔子,他相信在死后灵魂能够摆脱这个世界身体的束缚到另一个地方去,而并非直接消失,他居然相信,就像他相信自己所做的每一场梦,他会因为梦中出现的死亡而哭泣,郁郁寡欢,尽管在现实里他自己亦在创造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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