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移乙噫

平上去入

忆症

*重新放出来了。

1、

大概是冬至。实际上在这座城市,冬天比这个节气要早到很多。凌晨的时候下了雨,到了傍晚的时候才堪堪停下。屋檐下面挂着未完的水涟,不定时的间断落下的水滴,在碰到衣领和脖颈的刹那变成冰砾、一丝刺痛的错觉,再从容地消失不见。女人撑着伞走到屋檐下,玻璃门的前面,一半身子还在未完的雨里,迫不及待地将折叠伞折了下来。那伞有些老旧,这让她花了更多的力气。她好不容易收拢,抖了抖,不再是雨的水随着塑料伞面缩起的硬朗碰撞洒了一地,水泥地上原本被遮掩的那部分多出许多晕开的湿斑。伞没有完全干燥,但抖伞的动作已使她假装自己心满意足,女人身躯前倾着推开门,走进咖啡馆。女人与世上任何咖啡馆都格格不入。

她穿着浅黄色的呢子外套,从略短的绒毛袖口露出她里面穿的白衬衫的袖扣,围着条底色浅灰的红黑格子围巾。她的头发是很自然的那种浅棕色,因而看上去很薄,左额顶上的三七分,额头很高,短发在两边肩头向内弯曲。她的脸偏削瘦,她的肩膀比实际看上去的要狭窄。室内中央空调的暖气攀上她金丝眼镜的镜片。她戴着眼镜,用小巧的鼻梁支撑着,遮掩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娇小的女人,从雨里的狼狈中走了进来,紧贴着鬓角的发丝还带着湿气。步子缓慢,却像是闯进来的。她平缓地呼吸,又像一只在用力喘着气的猫,她发紫的嘴唇微张着,嘴角不适应环境地向下撇,还暂留干渴的白痕。服侍生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有客人进来,在那之前他正收拾客人刚离开的三号桌子,他感受到那份不合时宜,放下手中打湿了的毛巾,挺直身子面对她。“您好,请问有几位?”

那个时候她眼镜上的白霭慢慢变得透明,服侍生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不安地四处打量。在他转过身并面对她的时候,她动摇地缩了缩身子,手指攥紧随身的包细小的背带。这让服侍生觉得,似乎正面面对她都会变成某种了不起的迫害。“有人订了座,”刚对上的视线向着下面低去,她道,“应该,我想,应该是订了的。”

接着她说,“或许他们已经先到了。”她抬起头,语速很快,急促得像强迫自己要在一次呼吸之内把书中一个段落读完的中学生。

服侍生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干了一天的活,马上他就能和人换班,他精神懈怠,但是女人的到来突然让他变得紧绷。他翻着手上的记录板,“那么那位订了座的人姓什么?”

女人听到他这样问,只是木讷地张着嘴,畏缩了起来。她黑色的瞳孔里,那片白色的阴翳变得更加明显,更加浓厚,如同热气在进门时覆上冰冷玻璃片的白霭、一种障碍。她以某种微妙律动开合的双唇里飘出没有分量的字句,“我忘了。”她这样说,带着近乎麻木的坦然。
但随即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这答案的荒谬,并为这份荒谬感到不安起来,她蜷着肩膀,嘴角继续向下,向下。

“这很奇怪。”他抬起头,放下了手中的笔,视线从记录板向上,对上女人的眼睛。他十分确定,其实女人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你连订了位置的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忘记了,”女人说,她如此强调,“我以前是记得的。”

或许她以前确实是记得的。出现在记录板上的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姓氏,是一个不起眼的名字里不起眼的那个部分,一串手机号,或者如何。写在纸上,那也不过是用以确认一个人身份的任何一个东西,跟那个人无关,也不值得被记住。但是这很奇怪,服侍生想,我们通常会忘记某件事,却又诚恳而真切地记得我们曾经记得过它们。

“那么怎么办呢。”他把记录板重新放回桌子上,原本紧绷着的身子靠在了柜台的玻璃柜上面。他背贴着玻璃柜,就好像有一段背脊瞬间瘫软下去,巧妙地贴合上了背后玻璃柜冰冷坚硬的形状。

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们可能已经先到了,”女人说,她的神色如突如其来的癔症一般变得局促,她在他的目光中飞速地缩小。服侍生并没有真的试着触犯她,触犯她的只是她自己的想象。这时候,他怀疑她将永远站在原地,再也不会踏出一步。就好像对她而言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每往前一步都会吃掉她的一点小心翼翼。“我只是想、我觉得……”

“我可以带你进去看一圈,没有关系。”他在她的犹豫间知晓了她的意图,略带善意地说。他为了远离她而释放的善意,在看到女人露出的有点神经质却友好的笑容时,反而让他感觉到愧疚。

女人跟在服侍生的身后,进入了咖啡馆。她没有道谢,只是如同初生的羔羊那样,一边迈着战栗的步伐一边跟着他。先是一楼,她小心地探视着,但是没有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人,或者她以为自己能找到的人,在那里,坐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方桌子周围的人,用藏在死气沉沉背后的好奇的目光打量她,对于他们来说她是外来者。显然这里没有人愿意接纳她。

咖啡馆一共只有两层楼。他带着她上楼梯的时候,放在二楼的点唱机正有气无力地放着夜来香。点唱机是台老古董,二手货,音质差得嘈杂不清,因此别有风情。二楼只放着两张桌子,圆桌,能坐下六到七个人。其中一张桌子被预定了,桌子正中央的烛台旁边放着一块写着预定者信息的牌子,还没人来。另一张桌子,昏暗的灯光里,零零散散坐着四五个人,打着扑克,气氛低靡。
其中有个卷发的女孩抽着烟,萦绕的烟雾从她涂了红的双唇缝隙之间流泻而出,白色的雾自灯光可见的地方升向灯光外,直直垂向黑暗中无法被看清的天花板。这让服侍生想起不知哪里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说,被死神钓在钩子上的人,他们抽烟时吐出的雾是直的,烟如鱼线,垂向云和天空,烟的另一头是死神的佝偻。而烟者每吐出的一口,都是灵魂的残碎。

而女人迷茫地看着那桌人,显然试图将桌子边那些人的脸,其中的一些,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些做个对照。那份急躁让她想要哭泣,好像无法使那两者完美接洽,就会是对自己,或者是对眼前带路的服侍生造成短暂的浪费。这浪费显得轻巧又无所谓,却能把她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她紧紧抿着自己的双唇,脸颊黯淡无光。她在很努力地调动着自己逐渐碎裂开来又渗入大地的、仅剩了一点的记忆,可她眼中的迷茫随着瞳孔的无力逐渐扩散,她在回忆时终于发现这贸然的行动,就像在过度搅动海马体里的水杯,反而让她丢失了更多的东西。她失败了。

或许是另一桌呢。他将空位牌子上留下的信息给她看。

她用冰冷的手接过那块狭长的牌子,就像有什么污垢使她看不清上面的字,她自欺欺人地用拇指用力擦拭着牌子透明的玻璃面。一些无用的努力。她对着写在两块玻璃板中间夹着的那张纸上的姓氏,联系电话的尾号,看了很久,久到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茫茫的辞海中认出这个字,久到那串数字隐藏的所有可能、所有晦暗的含义都被她残缺的臆想剖析拆解,浮游在她的思绪上空,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她就像是沉船的船长,徒劳而痛苦地将身子扎进了海水里。但最终她耗尽力气,浑身是水,寒冷而沉重,回到岸上,一无所获。

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将那块牌子递回给了服侍生。

她突然害怕地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再回想起任何东西。


2、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躺在了床上。他还没完全醒来,就仿佛身体有一半还垂在梦里,受那种轻柔而不着力的感觉差遣。房间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天空灰蒙蒙的,十九层的公寓,能看到远处在城市中央盘旋的飞鸟。

他想起以前曾经读过的书,里面说那些长途奔袭的鸟儿是靠着某种磁场的指引,才能在每年的秋冬之际找到正确的南下的方向。但是那些在城市里盘旋的鸟儿,它们又是怎么样。它们是不是被这个城市覆盖到每个角落的电网所迷惑,被扭曲的磁场捕捉,才会在城市的中央徘徊,久久不能离去。

几乎赤裸的女孩盘腿蜷缩在了窗台上,她身上只穿了件对她来说过大的白衬衫,男人怀疑那是从他的衣柜里随手翻出来的。女孩的头发没有整理过,有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茂盛的凌乱。她用手捧着一个白色的瓷杯,瓷杯里传来香甜而温暖的味道。她小口抿着杯子里的热牛奶,斜眼望着窗外,头靠在起了一层快要褪去的薄雾的玻璃上。有某个瞬间,男人觉得她可能和自己正在看向同一个方向。

她叫什么名字?

每一天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的仿佛都是同一个人,又或者不同。昨天的记忆是一场幻境,不那么真切。记忆是不连贯的意识体死前余留的残躯。今日的自己犹如昨日自我的尸体,每个早晨醒来时都觉得冰冷僵硬。他怀疑自己可能曾经无数次地问出这个问题,问过,而今天或许是第一千次,但对他来说则又是第一次。

女孩转过头来,头发低垂,有一绺搭在了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她歪着脖颈,顺直的短发遮住了她白皙的脸的一半,露出另外的一半。她的眼睛里溢出温润的光亮。

“你是在问我的名字吗?”她这样说。

或许那杯热牛奶真的有什么效果,他想,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警惕而恐惧着的眼神。他怀疑那个眼神属于眼前的女孩,但是女孩现在的安逸神情却让他感到迷惑。不清醒的脸总显得愚蠢,他张口祈求一个答案的语气像是个孩子。这让女孩笑了。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然后一边问,“你是在问我的名字吗?”

她一边这样笑着,伸出赤裸的腿,从窗台上跳下,举着手里快被喝空的杯子。她看着男人,男人觉得自己被审视,那是一种复杂的蕴含着情感的目光,却又空空如也。几乎是直觉的,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是自己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我不该问你的名字,对吗?”

他这样问道,完全地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终于完全醒了过来,但实际上又可能并没有。他抬起自己的上半身,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留在了原来的位置,他觉得是自己中的一部分,代替他,永远躺在了那儿。一种空荡的失落感。

“我不知道。”女孩很开心,但是她没有再笑,她说,“我忘了,我已经很久没被问‘你的名字是什么?’了,已经很久了,但是这很怀念,我记得很久以前,人们见面的时候总是会问这样的问题。感觉不赖。”

女孩在说,语气像是谈论一场老电影,《魂断蓝桥》或者《布拉格之恋》、一本十年前出版过的没听过名字的通俗言情故事,一个当年发生的重大事件。就好像有关名字的问句和这些东西一样,被捆在了一起,放在高高的架子上,已积上了数十年的灰。

这句问句已经这么久远了吗?男人在心里这样揣测,他还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但他也忘了自己上一次说出这句问句的场合。他并不觉得怀念,只觉得这个问题在说出口的时候,有种令人尴尬的不适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不适合什么。

“我也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问题了,”他说,“就像是小时候玩的弹弓,被压在玩具箱最底下。我们都快忘了曾经还有个这样的玩意儿。”

女孩低下头来看着她,站在床边,灯光的阴影覆上她的眼睛,浅黑色,跟紫色一样的眼睛。她站立着的时候,比坐在窗台上的时候显得高佻,她看着他,没有爱意。
“太过久远了,我觉得我们都忘了。”

忘了什么?男人突然觉得焦躁不安,他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已经随着岁月逐渐变得乏力的双手安稳地放在了自己的双腿上,睡眠时不小心压迫到的血管开始舒张,两只手泛麻,在看不到的地方微微颤抖。

“我曾经很多次在别人的身边醒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先醒来的那个。然后找到厨房,我对冰箱很熟悉,我知道在哪里我能找到牛奶。然后是杯子,然后我把牛奶倒进杯子里,然后我知道我要喝一杯热牛奶,就把这杯子放到微波炉里转一转。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说,“然后我就这样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天外一片晦暗,等着这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醒过来。但也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问题了。”

“你每天都这样吗?”男人这样问。

“不知道,”女孩耸了耸肩,“至少我今天是这样。”

男人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他并未因此觉得不快。他迷茫地望向自己的床头柜,那上面摆着一本书,硬壳的书面上装帧的封面,色彩比起图案更让他感到熟悉。那可能是他很熟悉的作者写的一本很熟悉的书。他觉得亲切。书签被夹到了书页一半的厚度,他忘记了书签往上的那些书页里的所有内容。他怀疑自己早已习惯,并不觉得慌张,他把书签抽出,夹到了扉页。

他没再问女孩那个问题。他感觉这个世界之间存在某种隔阂,把他和眼前的女孩隔得很开。于是他们彼此也不会因为对方的某些缘故而感到无法自处。他们本不该这样,不该在清晨醒来的时候这样孤独,他们本来应该紧紧相拥,亲热,互相亲吻,然后互相道声早安。但是他们,尽管他们自己不愿意承认,很不幸的,在各种意义上都是陌生人。

他带着钥匙走出门,但他不确定自己今天傍晚回来的时候还认不认识这里。他知道自己要去一家咖啡馆,他可能在那里工作。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工作的呢,五年前,或是六年前?他觉得自己在那之前可能是一个学生。记忆的琐碎让他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某一段人生。
在离开之前,男人没有再问那个问题。他知道女孩给不出他想要的答案,无论那个问题是什么。他本不用那么期待她。他从自己的外套里找到了自己的钱包,里面装着他自己的身份证明,他意识到在看到身份证的时候自己才想起来自己的名字、自己是谁。女孩是对的。

那个问题离他们实在太过久远。他们早就已经忘记了答案。

3、

少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咖啡馆一楼一个偏僻的角落。

刚进门的客人们看不到她。她自己选择了这个位置,将身躯藏在了两个拐角的遮掩之下。咖啡厅暗沉的灯光照不到她,将目光不经意移到这个角落里来的人只能看见从阴影里伸出的一双手。那双手捧着一个杯子,一杯热牛奶。

若他一直看着这,一会儿,就能看到少女的脸,从灯光连缀的门帘里露出来,鼻翼和眉骨在脸上留下影子,只有眼镜片还发亮。

那个地方本来不应该留给客人,那个地方属于疲惫的想要休息一会儿的服侍生,过小的桌子,不太柔软的椅子,照不到人的扇形的灯光,都作着不要轻易靠近的自我声明。少女就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她发现自己意外地适合这种地方,透着光,并不密闭,却与世隔绝。她在这狭隘的角落里适然地自处,并不觉得孤独。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待在黑暗里很安全,代替孤独的某种没有形状的事物,就像是温暖的干草一样塞在她原本空空如也的胸膛里。她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事物其实是孤独本身。

就像是硬币被分开的两面。被分开的两面这种说法总让人觉得硬币原来只有一边,但是不是的,它从一开始就有。只不过通常我们一时间只能看到它的其中一面,又或者什么都看不到。

她坐在那,没有人看见她,她也不太乐意被别人看见。直到咖啡馆打烊。穿着服侍生的衣服,黑色马甲和白衬衫,显得有些过于拘谨的少年从咖啡馆的二楼走了下来,对她露出不好意思的拘谨的笑容。他很年轻,眼神像初春融雪的泉水,冰冷却过于干净。楼上的点唱机被关上了,咖啡馆里,短暂的,仿佛只允许脚步和呼吸存在,垂下来的玻璃灯泡轻微嗡鸣,她抬起头,睁着眼,强烈的光在她视网膜上留下紫红色的影子。

“别那样看着灯,”年轻的服侍生说着,关上了这盏灯。

光消失在了封闭的电路里,眼前只有影子,随着她的脑袋晃动而晃动着,变成令人头疼的形状,长着双蟹爪的蝴蝶,紊乱的线团,重叠交错又不断闪现的色块。

“你等的人没有来吗?”服侍生擦着一边的桌子,他这样说话,没看着少女,但这个咖啡馆已经没有旁人。这个咖啡馆,关上了点唱机的没有声音的一楼里,就只有他和坐着的少女两个人。两个人,他既没必要,也无法自言自语。因为无论如何他的话语都会对被剩下的另一个人产生影响。他没有得到回应,却接着说,“订了座位的那些人,他们说他们约定好的人已经全到了,他们坐满了那个桌子,没有留给你的空余。”

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仿佛素描静物一样的少女终于无可回避地动摇了。她为自己创造的谎言感到痛苦,然后才是羞愧,她感到自己在这安静的一角无声无息地向体内和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坍塌。即使她自己也并不清楚究竟出于怎样的冲动她需要在当时种下现在令她如此难堪的恶果,她觉得她应该到这里来,应该说那句话,应该坐在这里。在被习惯驱策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理可寻,有一种明确的心理和意识的指向。但当她终于在这里,将发生的不定的一切却让她举步维艰。

“没有那些人。”灯被关上了,黑暗里她的声音和她的形体都失去重量,继而模糊了边界,“我以为我只是忘了,但事实上没有那些人。”永远不会有那么些人的。她忽然觉得,但她并不保证自己这个想法是否正确。

年轻的服侍生停下了手中的擦拭的动作,于是除了心跳和呼吸之外,这个咖啡馆雅致的装潢之间,空空荡荡的角落里没有了别的东西。擦拭的声音停了,这让她感觉服侍生在看着自己,就仿佛之前年轻男人的视线被粗糙的摩擦声遮挡,在声音停止之后无所阻拦。她原本小心,躲在黑暗里,却又变得肆无忌惮。她打量那个年轻的男人。

她曾经见过他吗,她这样怀疑,又或者没有。所有人的脸都像是被拼接起来的东西,她看到一个陌生人,觉得他们脸上某个部位,眉毛,或者眼睛,对她来说很熟悉。就仿佛眉毛,眼睛,或者双唇是从她认识的某个人那里夺来的。她熟悉那个男人面目里的所有,但是对这个整体的认识又没有那么确切。

“那怎么办。”他将擦拭用的抹布洗净,在她看不到的柜台那边,用力地说,“我们这里要打烊了,我都已经把灯和点唱机都关了。”

少女觉得他说的是对的。这里已经空旷而一无所有了。
这里已经没有灯光,也没有点唱机。

但是她忘了自己应该去哪里,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她说过什么话,她走过什么样的路,外面已经不再下雨了,隔着玻璃板,夜色里的城市逐渐只剩下灯光,昏黄的环形的光亮,她想不起来那把雨伞的颜色。她觉得那是一把长柄伞,应该是吧,黄色斑点。但随即又觉得不确定。她出门的时候关门了吗,她从哪扇门里走出来,那扇门在哪里?

雨停了,但是是在什么时候停的,玻璃向外的那一面没有悬挂任何一滴雨滴。就好像在雨停下的数秒之内被呼吸的热量蒸发,然后消失不见。

这里已经没有灯光。光是从靠近街道的窗户外面来的,路灯,和偶尔驶过的汽车的车灯,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假装自己是桌上没能收走的杯子。杯子,多好,它永远不会为下一秒钟的自己担忧,不会遗忘。她侧过脸去,要迎着窗外的光。

而她身侧,那条走道,传来紧绷着的小腿肚和西装的裤腿在行走时摩擦的声音。

4、

在上车前,女孩握着那扇门的钥匙。

她穿着孩子气的长裙,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她在午后的时候走出空无一人的房间,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到什么地方去。而离那个没有人的房子最近的是公交车站。她知道怎么乘坐,知道要在上车前刷卡,但是她没有卡,于是只好带着两块钱的零钱。

她害怕弄丢那两枚硬币,死死地攥紧在手里。在上了车,投了币之后,才放松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整个空旷的公交车上,除了她,零散地坐了几个人,都面色不豫。整个车厢很安静,外面的阳光很好,她靠在车窗户的那一侧。她伸出手,看着手臂上松弛的皮肤,张开着手,手心和手背上都满是纹路。漂亮的纹路,她看见过树桩,这些攀附在她手臂上的纹路犹如年轮。有着远古人类向着外物祈祷时那种神秘的美。

她不知道自己要在哪里下车。

她直觉自己要坐很久的公交车,要到一个她需要到的地方去。她可能去过也可能没有去过,她想要到那里,就好像第一次随族群迁徙的鸟。每年,无数的小鸟出生,长硬了翅膀,就要自北向南地飞。北方是他们的故乡吗,女孩这样想,不然为什么南方那么温暖,鸟却还要回到北方去?

公交车开得很急,巨大的铁块,在不息的车流里漂浮,犹如巨大的孤岛。车流也是孤岛,被割裂开来的空间在这座城市的血脉中流动。在一辆车里的人,他们共享着呼吸。孤岛之间保持着距离,孤岛上的人们保持着距离。她想起来曾经读过的书里的句子,说,人之间最重要的是距离。她不知道是对的还是错的。

她本来应该在某一站下车的。

但是她看见了蝴蝶。出现在了路牌上的,黄色的蝴蝶。黄色的蝴蝶,小巧地,不过她手指两个指节那么长,停在她的窗边,路牌上。隔着玻璃窗,那是触手可及的距离。那只黄色的蝴蝶,两边的翅膀上各有一个黑色的圆,一大一小,看上去不太对称。它停在车牌上,扇动的翅膀并起来,巧妙而缓慢,像是因为机枢出了问题而无法一下合拢,可爱而漂亮。

这是公园前的车站,她想去碰碰那只蝴蝶,她想抚摸它。或许,她猜,那只蝴蝶会愿意留下来,在她的指节之间停顿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她想着,觉得开心,下了车。

她下车了,绕过了公交车的车身,她看见那只黄色的蝴蝶飞走了。她跟上去,用很缓慢的步子跟在那只蝴蝶的身后,始终跟着。那只蝴蝶偶尔会停下来,在等她,她跟上去了,又无情地飞走。

它怎么能这么戏弄我呢?她想,觉得苦恼,但是还是继续跟了上去。她跟着它走进城市的中央公园,她跟着它走过花圃,那里有很多蝴蝶,但是奇迹般的,注意力变得很难集中的女孩没有跟丢她的目标。她朝着深处走去,一座大喷泉。

黄色的蝴蝶终于倦怠了,它飞到了女孩身边。停在了女孩的肩头。于是女孩强忍住想要快活地笑起来的冲动,她屏住自己的沉重,用尽全力进行细小的呼吸。蝴蝶只停了一小会儿,飞走了,她在它飞走之后很久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为什么不能为了她辛苦的屏息而多留一会儿呢?她想到,但是心里又劝慰自己,这就是蝴蝶的本性。

她脖子上系着的,那把钥匙在她弯下腰喘息时碰到了她的手心,冰凉的刺痛感。她迷茫地站起了身,喷泉旁的道路全是人影,来来回回。她看着,站立在原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些人把她挤压,推搡,那些人没有面孔,让她觉得害怕。没有人牵着她的手。

她被人潮推向了其他地方,推出了公园,那里的道路两边,来往的人群密密麻麻、脚步匆匆,一个巨大斜坡。斜坡两边的道路开满了店面,高楼,耸立的建筑,看不到太阳,她在人群中间,顺着那些人群的走向流动。

她惊恐地望向她来时的方向,已经拐过很多次弯,来时的那些地方只有人群,没有路。

她回过头,她穿着孩子气的衣服,拄着她的拐杖,艰难而顺从地走了下去。

她消失在了城市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5、

男孩看着坐在窗边的那一缕剪影。是一个人左边侧脸后三分之二的形状。松弛的面部肌肉,皱纹如同凝固了的火山熔岩一样堆叠在了脖颈的后侧,生命的一切丰腴都已经从这具躯体里离开,并且还在不断远去。显然已到了最后的三分之二的,并不只有她那张衰老的脸。那张脸的衰老或者只是表征。

男孩,尚且年轻,或者说过于年轻了,还无法理解坐在咖啡馆里,这个较为边缘的角落中,那张剪影所包含的所有孤苦和寂寞的意味。尽管他清楚自己在某些方面并不如孩童。但是在面对提前到来的衰老,男孩自知自己比坐在窗边的女人要迟钝许多。

他把抹布放回了它该挂着的地方。他知道女人还没有走,那个衰老的女人。他还没有收起她桌上放着的已经空了的杯子,那里曾经装着牛奶。灯光已经被关上,这个地方很安静,也很偏僻,没有多少车会经过眼前的街道。咖啡馆里还能看得到事物模糊的轮廓,得益于路灯。

他保持着那种小心而靠近了那个女人,那片残影。那片残影,就好像那个人不过是一个平面般的影子,是无数平面的轮廓构架的一个没有灵魂的实体,就仿佛只要触碰到她,她就会迅速消散。他接近她,而她注意到了。

她转了过来,背着光的人,只剩下了那片影子的形状在不断地变幻,这变幻让男孩视觉上以为那个女人面对着他,但可能又只是背对。男孩突然觉得也许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人。那里并没有他之前看到的人,而只不过是有一个可以任意改变自己形状的影子,欺骗了他,让他产生了那里有人的错觉。

“该走了,对吗?”女人这样问。

她的嗓音显得疲惫而沙哑,坐在咖啡馆那个狭小的位置里,像是维持着一个难堪的梦境。男孩想,她年轻的时候,她肯定也有着如自己那般天真而无所顾虑的时候。成长所带来的苦难在四下无人的空虚里变成沉默的沟壑,每个人所承受的都不同,永远无法借由彼此的温暖互相充填,只能逐渐接受,犹如被视而不见的伤痕。

对于她所面临的和曾经面临的苦难,男孩一无所知,在她面前显得这般幼稚。

“是的,”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强行伪装出的成熟被话语打破,“但是还有一会儿,我要再等一会儿再关门,确保这个咖啡馆的所有空调都关上了。”确认的方式十分粗糙而简单,男孩坐到了她的对面,在她温和的视线里。他会等到这个咖啡厅冷了再和她一起离开。但一想到她究竟是曾经经历了什么才会拥有这样的温和,他自以为感同身受,觉得气闷,胸口抽痛。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笑了。

“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有些小问题,章程上的,但应该不是什么大错。”

听到他这么说,年迈的女人合上了眼睛,靠在了椅背上。这份沉稳让男孩变得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没能得到女人的认可。他突然那么想讨好她,这心思让他变得十分笨拙,他想回应地更好,但他并没有做到。他预见到一场从这句话开始也是至这句话结束的漫长的沉默。

他不愿意接受。

“你从什么地方来?”他这样问。

“我不知道,我忘了。”女人说,用疲惫的声音,和苍老的面孔,她这样说,“我每次离开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也许不同。但是在我离开之后那个地方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就是一张床。床在什么地方,在怎样的环境里,在哪幢楼,都是一样的。只是被睡而已。”

“床也有不一样的。”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在意过。在床上,有的时候我很快能入睡,有的时候不行,但我知道那些都跟床无关。”

“不会害怕……”

“会,一开始的时候,”可能吧。后半句她做出了口型,却没有发声,她的眼睛睁开,怜悯地看着男孩,“总得习惯。”

男孩歪了歪脖子,“我不懂,好像习惯就能解决世上大部分的问题一样。”

他皱起眉,觉得这句话似乎语气过重了,或许并不合适。他不太明白这一点,但他本能地觉得这样是不正确的。不正确的事,被眼前的女人接受了,于是让他感到恼火,甚至没发现一部分的恼火正指向他自身。

“世上大部分的问题都没法通过改变来解决,我们只是想想。我们只是习惯,然后就不会再受遭遇它时所遭遇的那种苦痛。”

这个话题被终止,并且没能指向一个正确而富有积极意义的方向。这对话的尽头是苦涩而乏力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男孩接着,这样问。

“公交车吧,”女人这样说,“我想是这样的,公交车,刚坐上的时候还没有下雨,还能看见太阳,坐的公交车,经过花园前的车站,还能看见路牌上黄色的蝴蝶。”

她说着,就像是那只蝴蝶从她的眼睛里闪现了出来,“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蝴蝶,黄色的,翅膀上的图案,黑色的圆,一大一小,翅膀合并在一起,像是黑色的月亮。没有下雨,太阳照着那只蝴蝶,一朵郁金香……”

男孩抿着唇,没有说话。

在那之后他都没有说话。

“你呢?”女人终于说完了,她微笑着,回头,看着那个单薄地畏缩在了座椅上的孩子,“你是怎么过来的?”

男孩看着她,看着她,委屈地折起手臂,下意识的自我防范,幼稚却令人可怜的动作。他突然很想流泪,他敲击自己的心脏,里面比这个咖啡馆还要空旷,回音久久不能停息。他的心脏里面,连这些桌子,椅子,抹布,和装着热牛奶的杯子都没有。

他心脏里坐不下两个人。

“我忘了,”他说,“我也忘了。”

他感觉自己要哭出声响。眼泪翻涌着,向上,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的鼻子抽动着,低垂,他好像体会到了一点女人所曾体会的痛苦,他在成长,但是没想到成长居然要将自己付与这样的折磨。

女人用包容而温和的目光看着他。

“没关系,回去吧。”她让他想起自己祖母的面容,在黑暗的阴影里,那张看不清的脸,变得熟悉起来。他想起他已经逝去的祖母,那张被悬挂的遗像,然后那张遗像开口,“我们回去吧。”

她牵起他的手,抚摸着他额顶柔软的头发,她是他的祖母,她像他的母亲,又或者别的至亲。他和她坐在窗边,是被玻璃和路灯谋杀的阴影。

他们牵着手。他们的心里没有彼此,各自空空如也。

6、

老人从二楼走了下来,关上了灯。

墙角里的音响发出被关上时细微的电流声。很久以前那里是一台点唱机,但是很老了,坏了,没有人会修。那机子只能那样放在那里,纯粹的生锈的装饰物,时间死去的尸骸的一部分。二楼关上了百叶窗,隔着玻璃,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躁动不安的响声。

他关上了空调。

黑暗里,他独自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靠窗的座位,对面没有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他忘了原因。每次坐在这里的时候他都觉得很痛苦,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但是他甚至连什么时候失去的都忘记了。他忘自己失去什么,却真切地肯定自己确实失去了。他怀抱着空空如也的失去,无从知晓来处的悲伤。

此夜,在他第一次,或许也是第无数次独自坐在了关上了灯的咖啡馆里。他垂垂老矣,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手变得粗糙,变得容易疲惫。在这无数的夜里,他无数次确定,自己失去的那样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不会再回来了。他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面孔,在空无一人的黑暗里哭泣。他的哭泣声被大雨的滂沱声遮掩。

显得微不足道。

夜晚,窗外是大雨,看不见城市的中心,城市的中心没有飞鸟。

整个沸腾在雨里的世界,这座城市,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崩溃,压向他。

犹如倾倒的巨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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