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移乙噫

平上去入

消失不见的城堡

△ 

“我曾经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

穿着一身灰色西装的人一边在阴沉的海边走着,一边踢着岸上的小石子。他的双手插在自己长裤的口袋里。被脱下,折好的西装外套被他的手臂与侧腹夹着,向外低垂。

“什么样的故事?”

我问,我跟在他身后。男人今年大概四十出头,但是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身材,白色衬衫体贴地契合他的身体,头发梳理过,没有一根头发是凌乱的。他站立在海滩边上,看着自己的脚尖,全然没有之前宴会上有点聒噪的样子。

我想那个样子或许是装出来的,而现在才显得比较像他自己。

“一个关于故事的故事。”

他说,用着些微的狡黠的笑。

在此之前我们在进行一系列的讨论,关于罗兰·巴特对于“文”这一编织性和进行时的概念的阐述,以及一系列有关统合文本的内容。有一些人相信这世界上存在一个文本叙述的大范畴,以至于我们现在所进行的所有故事的叙述方式都能够从那种大范畴中被找到。而每一种我们创造的新的叙述,也会回归到那个永无止境的范畴里。

这要将整个文学文本都囊括进去的巨大野心,比起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也不遑多让,只不过相较于语法成分的复杂排列,文字本身可能会更加复杂,因为文学产生的语境甚至可以将一切语法规则和繁复的词性变化失去意义,其极致就是诗歌。

总的来说,我始终相信有这样一个范畴,或许由于一个年轻人所怀有的毫不畏惧或对于体系这一完整归属的过度依赖。而男人却拒绝相信。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并不激烈的争执,直到此刻。

此刻,他讲出来的故事,必然带有他的目的。我跟在他的身后,海浪拍击着夜幕下黑色的岩石海岸,我借着声音描摹出崎岖的海岸线的轮廓。海水将贝壳向上堆砌,失去了力量的浪花从砂砾和岩石的缝隙之中逐渐渗透回深海,直到几十年后,这种进行始终被重复着。

男人在这声音里花了一点时间低头思考,大概是在考虑如何开口。这故事可能对他来说很重要,所以选择角度更要尤其慎重。毕竟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本身并没有在进行“创作”,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再现”,是将我们思想中的一切依靠文字重新确立出来。即使写的是同样的文,作者不同,其辞藻之间也有微妙的差别,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认为,这是因为即使再相似,作者本身不可能完全相同,他们本身认识的世界,其“再现”自然也受个人风格的影响。

有时这影响尽管十分微小,却也足够微妙。

我能理解男人的沉默和慎重,如同我理解自己每次对着纯白的纸张想要写下开头却难以着墨时的忐忑。

“你知道,忽必烈可汗,那个曾经坐拥着巨大帝国的君王,他曾有一段时间过于病态地想要知悉他统辖的如此之广的土地上,每一座他未曾停下脚步驻留的城市的事情。”

男人说,“这点卡尔维诺在他的叙事中已经提到过了。”

“是的。我读过他的那本书,在叙述上确实有所创新……”

“不,我没在说那本书,我只是在说一个故事。我们暂且放下叙述,放下结构,放下,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区分开来又或者要合并起来的构件,但现在我所说的仅仅是个故事而已。”男人打断了我过于急躁的回应,“这个故事只是基于这样的场景搭建起来的。现在我们所有的前提就是,一个拥有着庞大帝国的皇帝,一个……”

他挥了挥自己的手,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一个拥有却清楚自己不曾真正拥有这个帝国的皇帝。”我接口到。

“对,”男人露出了微笑,“以及他所派遣出去的旅人,他派遣众多的人去他广袤而无垠的国土上游历,他起初想知道那些地方的地理、山川、河流,那些有助于他统治的东西,但是逐渐地他对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文本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

“所以他招来了旅人。”

“所以他招来了那个旅人,然后想从他的口中说出那些城市的场景,那些建筑物穹顶的弧度,那些街道中间蔓延弯折的石梯。坐在市政大厅门前吹过的风,和一到傍晚就会悬挂起的灯火。旅人按照一个方式去回忆它们,然后倾诉,或者用我们的话说,将之再现成话语告诉坐在王座上的可汗。”

“……是的。所以你所说的故事是其中一个城市的故事吗?”

“不,我所说的是旅人没有说出的故事。”

男人用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遍布青色胡茬的下巴。

“那个被他隐藏起来的城堡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佐贝伊德和伊帕奇亚中间的地带,又或者是奥塔维亚和艾尔西利亚中间。如果是前者,那么就意味着这件事应该发生在第四十六页和四十七页留下的余白里,如果是后者,那么就说明这个故事在旅人漫长到可怕的旅途的后半段才初露端倪。

总之我们清楚旅人并没有将自己所见所闻全盘告诉可汗,因为其中大多数的部分都是可汗知晓却不愿意听到的。整个横跨三洲的帝国版图逐渐被腐朽的野心和变质的忠诚缓慢占据,昔日驰骋草原和沙漠的巨兽在可汗出现第一根白发的时候就已经颓然倒地,直至那时才从腐肉中露出了白骨。

旅人曾经在旅途中被路过的马贼劫掠,虽留存了性命,却奄奄一息。

他是借着一场雨跑出来的。这场雨开始于沉闷的七月的午后,于贼寇们躺倒在树荫下小憩时降临,雨下得很大,沉重的水滴连绵不绝地穿过叶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那些马贼急忙地将原本摊放在地上的丝绸和茶叶塞进他们的包裹里。其中一些人的包裹是用挂毯制作的,旅人甚至可以在那些挂毯上看见那些衰败的家族引人遐想的家纹。

他趁着没人注意他,在雨水使捆绑住他双手的绳索缩紧之前挣脱了,他在浑然一片混沌的雨天中抢夺到了一匹马,杀死了那匹马原先的主人,在他抢夺过缰绳的时候,那个马贼用一只手抱着一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包裹,没办法拔出腰间的马刀。旅人乘他不备将他推下马去,地上一尊竖立着的黄金烛台如命中注定一般刺穿了那颗湿漉漉的脑袋。

这场雨就像是一片巨大的泥沼,在雨水打湿的泥泞土地里用手搜寻着宝物的人,全都再也看不见彼此。血的味道和颜色都被这巨大的雨水冲淡,直到第二天凌晨雨停了,他们坐在冒着黑烟的篝火边上,开始清点掠夺而来的不义之财,也没能发现他们中有一人已经死去。

他们也忘了旅人,经过了过于长久的游历的旅人,从这场要将一切洗刷掉的雨里重生。他策马顺着林中的小道狂奔,偶然有树枝像要勾住押沙龙浓密的长发一样勾住了他的衣物,和那些雨水,拽着他,马的脚步变得缓慢而沉重,在无法看清的透明的世界里,好像有人攥住了他手中的缰绳,使他的手险些就要从光滑的绳子上脱落。

在这场雨里,迎面而来的狂风挟带比铅还要笨重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好像一双用力的手揉搓着他全是开裂的伤口的脸。他仍睁着眼睛,云层中陡然亮起的雷电从他瞳孔的一角蹿向另一角,两侧的头发贴着他的面颊,雨进入他的眼睛又从他的眼睛中落下,风带着咸腥的味道进入他麻木而呆滞的口中,又随着他的呼吸,带着体温从他的肺里被挤压出来。

掠过他透明身子的雨水,像是从神女峰上吹下来的寒风,那阵寒风顺着他裸露在外的所有部分拂过灵魂,让一团柔和的白色阴翳缓慢而无法抗拒地占据着旅人的脑袋。他在晕倒之前用原本用来捆束住他的绳子将自己捆在了马上。

在做完一切之后,他的身子紧贴着上下伏动的马背,沉入了濒临死亡的人才会进入的梦境,在梦境里他想象自己浮游在沉甸甸的金黄色的麦浪之间,他仰躺着,任由那波浪的起伏来回推动他。四周没有声音,连风的声音都没有,他在梦境中也始终睁着眼,能看到天空覆满了金色和红色的花,甚至看不到有一星半点的蔚蓝。

梦中,一种乏力的疲惫拖着他,让他的双眼酸涩而沉重,视线逐渐涣散,瞳孔慢慢放大。

直到旅人察觉自己快要闭上眼的前一刻,他终于惊醒了。

他发现自己躺倒在一张柔软而温暖的床上,阳光从他侧头可见的巨大玻璃窗里照了进来,明媚地似乎世上从未有过阴天。他想稍作移动,却发现自己的身躯疲惫而酸痛,连呼吸都带着鼓风器扇叶里那种残喘般的呻吟。

而安静的房间,除了他自己的声音,他再也没有听到别的活物的动静。

旅人醒来了,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知道自己醒了,醒在一座不知名而静谧的城堡里。

这个房间恐怕很久没有人住过,地上还遗留着匆匆打扫的痕迹,但是在阳光无法企及的阴暗的角落里,积满了灰尘和掉落的蛛丝。旅人用尽力气坐起身来,发现床头放着食物和酒。他的骨头像是要散架了,但是伤口已经痊愈,所以他要离开。他是奉了可汗的命令走遍这个帝国每个城市,有的时候他到达一座城,在天黑之前就要离开。有的时候城池会更大一些,但他也不会待到第三个晚上。

他想要打开门,却发现门被锁上了。然后他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所做的已经超出我想要做的许多了,”那个声音这样说道,轻柔的,却又有小型的烟花逐渐炸裂开来一样的嘶哑,“所以我不太愿意您在我的城堡中随意行走。”

声音是从门的另外一边传过来的,像是清澈而干净的河流,绕过走廊,穿过门扉的缝隙。旅人想象声音的主人会是什么样的,或许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又或者穿着与西方的贵妇也毫无二致。

“你是谁?”旅人这样问。

“我不愿告诉您我的名字。”女人的声音这样说。

于是旅人也没有办法多说什么,但是出于礼貌和感谢,他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明了自己为什么会到了这里。当他说自己是名旅人的时候,他听到女人有些惊讶的声音,然后女人说:

“如果您真的是一名旅人,那肯定走过许多的城市吧。不瞒您说,我自出生就在这座城堡中,因为一些缘故,我从未出去过,也从未有人对我讲述过城堡外的事情,如果您愿意的话,能为我说些旅途上听到的趣闻吗。”

旅人表示乐意之至,只不过他伤势刚刚复原,一天只能讲在一座城市里发生的事,而三天之后他就要离开。女人应允了,并表示将在晚钟敲了三次的时候到这扇门这里,听旅人的故事。

第一天的夜晚很快就到了。在晚钟敲了三次的时候,旅人听到了走廊里女人逐渐靠近这扇门的脚步声,空旷而孤独的脚步声,从远处回荡到眼前。旅人听到她落座了的声音,于是揣测在门的那头放着一把椅子,但那是什么时候放置在那里的椅子呢。他这样想着,站在了门前。

“你来了吗。”他这样问道。

“是的,我在这里。”她这样回复了他。

于是旅人站立在了门前,开始说起了第一个故事。

◆旅人的第一个故事 

我是从瓦索利安走来的途中遇袭的,但我不知道我在那匹被我抢来的马的马背上究竟昏迷了多久才到了这座城堡,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那我便从瓦索利安开始说起吧。瓦索利安往西北方向,大概一百五十里的地方,有座城市。这座城市和别的城市也没有太多的不同,只不过盛产陶器,现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这座城市的名字我也已经忘记了。

但是这座城市之所以能在我的脑海中占据这样可靠的位置,恐怕跟这座城市一种奇怪的习俗有关。那日我在傍晚到达这座城市,并未急着入住那里的旅店。比起早点休息,我对于在傍晚的城市里来回游荡更有兴趣。你知道,黄昏时昼夜交错,白色象牙一般的月亮和西沉的太阳同时出现在苍穹的幕布上,天空的颜色从一种渐变成为另一种,比单纯的星空更为迷人。

而城市往往只有在这种时候,一些人的生活已经结束而另一些人才刚刚重生的时候,显得更为有趣。那时候我走在街道上,每隔几扇门,就能看到一家陶器店,那些陶器像是被寄居蟹褪下的壳,大大小小的竖立在门口的街道上,上面用油墨绘制着各种图案。

我走进这个城市最大的一家陶器店,那里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陶器,但大多一样,只在微小处有所差别。事实上,这些盛产某些工艺的地方,所作出的东西已经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一种成熟的模式,固定的尺寸,如何制作会让同样多的材料做出的陶器最为实用,除非某种大的革新到来,否则已没有太多进步的余地。而现在,决定这些哪家陶器受欢迎的因素已经逐渐脱离了陶器本身,而在于其上的图案是否符合购买者的意趣。

这座城市仅此而已了,我本来这样想。但是在这家店里,我却看见了一个架子,这是用东方的黄梨的木头做的架子,显得比其他的架子更为华贵,更为宏大。这架子本来应该放在亚历山大帝的图书馆中,供堆放书写了智慧和知识的羊皮卷所用,但是现在,这架子却出现在了这偏远城市的陶器店里。而上面摆着的全是一些扭曲的古怪的陶器。

我看见,有一个陶做的盛水的容器重心不稳地倒在架子上,像是盘踞在非洲岩石上的雄狮。有一个中空的陶壶,明明应该是壶口的地方,却被封住,成为了一个除了打破,无人可触及它内在的存在。又有一个陶器却恰恰相反,它就像是故意被劈开放在那里的,惟妙惟肖的弧形切口里,陶器的内部一览无余。剩下的一些,全都是这样的东西,没有底的,或者扭曲着形体的。其中大部分都舍弃了作为一个陶器的原本的实用性。如我那时的愚见,这些不过是一些失败品。

我徘徊于这架子前疑惑的状况,吸引了店员的目光,于是那个店员问我“先生你要买下这些陶器中的一个吗?”

我问了其中一个陶器的价格,我原本以为那些失败品会以极低的价格被撇出店去的时候,店员报上的价格却高得出乎我的意料。我当时因以为店员欺骗我而觉得愤怒,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于是又说。

“先生,你是否觉得困惑,为何这里的陶器会比其他地方的陶器有更高的价值?”

我点了点头,于是他说了关于这个柜子的历史。

在很长的时间内,这个城市制作的陶器已经没有任何进步的余地了,于是用油墨在陶器上绘制图案,就成为了让各自的陶器变得不一样的方法。但是久而久之,无论什么创新出来的路子,只要走得人多了,也不再有什么创新的意味可言。就在油墨画陶器掀起的波澜也逐渐平复的时候,有一家陶器店,为了让自己在陶器上的油墨画显得更加美丽和吸引人,不再用常用的那种更加实用的形状,却受到了欢迎。

“这我能理解,”我说,“可是架子上的东西呢,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更何况,是这样漂亮而贵重的架子。

在店员的话中,我了解到,在一开始的时候,油墨画的陶器本身还是具有实用性的,但是后来他们逐渐转移了目标,他们逐渐在器物的形制上做出了变化,那是从配合油墨画的改变逐渐转变过来的。他们意识到改变了陶器的形状,让陶器本身做到了不需要油墨而表达了美,于是便流行起来。但是无论是多么流行,总是需要进一步的变化。

有一些制作陶器的人,他们完全将陶器从实用性的角度剥离开来,甚至所表达的东西也从单纯的美变成了其他的东西。那个倒在架子上像是狮子的陶器,有着某种意义重大的隐喻,但是只有亲眼看到并触摸到的人才会有所感触,所以放在了这巨大的架子上,因为这些虽在思维活动的偶然中诞生,却并非真正的垃圾,而是艺术。

后来我买下了其中一个陶器。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我一直在想,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不实用的垃圾一样的东西会拥有如此的价值,并且让整个城市甚至到这个城市来的异乡人都接受。我甚至恶意地揣测,是否我在街上捡到一个真正的垃圾的碎片放到那个架子上,别人也会兴高采烈地瞻仰那个碎片?

出了城后,我将买下的那个扭曲的陶器摔碎在地上。

我意识到真正有价值的已不是这些陶器,而是那个架子本身。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女人说,“但不够有趣。”

隔着门,旅人能够听见华美的丝织物和座椅天鹅绒令人烦闷的摩擦声,他想象她缓慢而优雅地从环绕住她的椅子中撑着扶手站起,然后说出这句话。他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事实上他一直在思考,思考如何让他的大汗相信他,受他蛊惑。显然,无法打动眼前这个女人的故事,也无法起到他希望的,那些故事能在大帐前扮演的角色。

“那么,您可能会满意明天为您讲的故事的。”旅人用颜色鲜艳的酒浸润自己干燥的唇齿,他在讲述的时候,舌头在发烫,喉咙肿胀。他喝下去的酒不会流经会厌,那几滴,在食道的半途之中已迅速蒸发。

“我明天仍会到这里来。”

旅人答应了。之后,他整整一天都在翻弄自己的回忆,采撷语言的枝叶,苦心地思索,直到这思考超越了一般的性质具有了奇特的形状,他才停止。第二日晚钟敲响三次的时候,他早已备案,胸有成竹,端坐在了门前,等待他的听众。

于是在这一夜。

旅人如顺从情人的密语,在听到门对面的话后,微微张开原本紧闭的双唇。

◆旅人的第二个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未来、现在、过去、永恒的时间里,所有诗人开始拨弄六弦琴或者说故事的人开口的刹那。或许发生在故事开始前很久,又或者在那个故事开始被讲述之后才逐渐成型。

这件事,我愿意称呼其为事件,它与故事本身密不可分,以至于当我用寻常的话语去描述它时,我都险些分不清楚它究竟应该是正在发生的某件事,还是变成了话语能够叙述的情节。因此我选择换一种方式,我必须得很明白地在一开始就指出,我现在下面叙述的这个故事,涵盖故事情节所带有的所有细节和琐碎,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只不过这个隐喻在言辞和文法中具备了实体,就像徘徊已久的鬼魂在圣灵回归的日出短暂拥有了五官,但我请求,请别因此认为它真的拥有血肉和骨骼。

故事是这样的,我在希腊人和斯巴达人的城市,在他们魂牵梦绕的残骸中,游走之际,闯入了一片无主之地。一个天然形成的花园,在那里,城堡倾塌的残垣成为常青藤攀爬的石架,灌木和荆棘,鲜花和杂草在碎裂的石砖小道上肆意生长,却井然有序。虽没有人为我指明,我也在一瞬间明白这里大概是巨人的花园,应当是备受人主垂青之所。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诸多值得注意之处,不过与我的故事相关的,恐怕也只有花园中的雕塑了。花园里四处都是雕塑。

起初那些雕塑被遮掩在了灌木、鲜花、和丛生的荆棘里,它们躲藏着,仿佛那些皲裂的双眼里仍保持警惕,直到我缓慢却并未带有任何触犯之意地走近它们身边,它们才勉勉强强从鲜花里露出半张残破不堪的脸。这些雕塑中大多是人形的,几乎囊括了我所能见到的任何能见到的雕塑的形态,极尽一切人类能达到的想象的边界,审美的意趣,又或者卓然抽象的思索。

这些雕塑堆砌的狭小空间里,有一个是特殊的。已经快凋零腐朽的大理石森林里,唯有一处保持着雪白。就仿佛那种美能够在完成的那个瞬间,就跳脱于时间和岁月的洗礼,那一瞬间的错觉,让我以为那样的美真的存在。那特殊的雕塑,无疑代表一种令人遗憾的残缺。

那应该是从一座女性的雕像上取下的两只手臂,在白色的柔光中,我甚至察觉到一种由雕塑的完成品投射到部分的自然与闲适。如果不是我清楚它是雕塑,我恐怕会以为那双手是柔软而温热的,那微微蜷曲的手指和手臂松弛的内侧。

我甚至无法想象当这双手出现在它原本应该出现的地方时,会如何光彩夺人,我疯狂地在整个花园里翻找,用匕首隔开荆棘,甚至不惜扯落鲜花。我从这个历史悠久的城邦一侧走向另一侧,用眼睛审视每一座倒在地上的大理石雕塑,可惜我不眠不休找了两日,都没发现一尊断了臂的雕像。

取而代之的,我开始想象那双手的主人应该拥有什么模样。我思索了很久,然而没有一张脸、一种姿势是配得上这双手的。这双手作为手来说太过完美具备了神造人的性质,以至于凡间的任何一张面孔都无法完全驾驭得住,这双手,这双手令人着迷,它能独立于自己的身躯而存在,即使残缺也是美的。

在第三天我依依不舍地离开花园。起初,我认为我应该带走这双手,就算穷极一生也要找到那座断臂的雕塑。却在触摸到那双手的时候,手指触及的冰冷和坚硬的触感提醒我,让我从恍惚之中醒来。同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双手作为一个部分是过于完美的,这就意味着任何与它构成整体的东西,即使只是在想象中,都会使它的光辉有所减免。但是也因此,它永远无法得到完整。而对于一座雕塑来说,它又是过于微小的一部分,它得不到的完整扼杀了它。

来往的旅人无法带走它,它无法作为雕塑展示在世人的眼中,只能陈列在被神偏爱的花园之前,因为它的完美无法补足想象的残缺。

而事实就是,世上从未有过残缺之美,只有残缺之处能够被美的观念和遐想所补足的完备。

女人隔着门笑了,她认可了这个故事。她的小臂摇摆,手掌互相拍击喝彩,称赞了旅人。

“这是个很聪明的故事,”女人说,“事实上比起有趣的故事,世上大部分人都喜欢故弄玄虚而聪明的故事,那会让叙述故事的人得到满足,能让听众们隐有所悟。这种故事让与故事有关的双方都沾沾自喜,就仿佛真的能从中得到什么似的。”

旅人没有说话,他将背紧紧靠在木质椅子坚硬的椅背上。他颇为紧张地讲完了这个故事,一种崭新而卖弄的尝试。每一个字句都显得悠然而从容,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清楚对言辞进行筛选时的战战兢兢。

“很高兴您能满意。”旅人这样说。

尽管为了这个故事他已耗费了过度的精力。

“是的,这是个好故事,”女人说,“但我这有个更好的故事,我将用这个故事回馈您今夜精彩的叙述。这样吧,明日晚钟敲响三次之时,就由我来为您讲述吧。”

这样说完,女人就离开了。

△ 

“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男人露出了颇为玩味的微笑,将视线转向了我。

我隐约察觉到他的目的,那种视线中带着取笑的促狭意味,令我感到有些不快。却又无可奈何。像是知道迷题答案,催促着猜谜者的题主,一种泛着轻微恶意又不全然恶劣的兴致盎然。

“这故事还没讲完,还没有,我没法做出肯定的评判。”

我只能这样回应他。

“故事已经接近末尾了,而这样的故事的结局总是无伤大雅,所以你可以随意讨论一下到此为止的部分,包括旅人的两个故事,或者女人和旅人对立而逆转的关系。”

男人这样说,大概是终于觉得冷了,抖开了自己的外套,从左袖子穿上,一半的外套斜披在他的身上,银灰色的外套,在月光下看上去坚硬如金属。

“旅人的第一个故事,”我思索着,一边思索着一切意义的可能一边这样回答,“仍然在讨论范畴的问题。一切文学语言和叙述,都能够被归类到那个范畴中,但那个范畴本身,在存在和被竖立完成之后就在某种程度上会引发问题。当某种叙述被归类为文学,而实际上它甚至已经失去了文字叙述的功用,它是否还真的是否能被放在名为文学的架子上,我觉得这是第一个故事在讨论的事情。”

男人用轻巧的鼻音应答我的评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前方,点着头。这点头的动作显得过于夸张,让我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又或者他是故意让我以为他毫不在意的。但显然,他不想对我的评论再做出任何评价。

他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安定许多,于是我接着说。

“而第二个故事,毫无疑问,这个故事实际上创作于米拉的维纳斯像出土之后,而旅人所处的时代则在之前。断掉的手臂就如旅人自己所讲的那样是一个极其美丽的隐喻。它原先是完整的,它取出的微小的部分是完美的,然而从这个完美的部分中我们没法看到全貌。它指向的隐喻,实际上是批判无法被补完的碎片叙事。在各种层面上也不应被展示,被作为作品观赏,没有进入文学范畴的意义。对吗?”

男人终于穿上了西装的另外一边。

“大概是对的。”他说,“我不能判断,因为从分配好的角色来看,我只负责讲这个故事,实际上解开故事的人应该是读者。在被完成的那个瞬间,故事实际上已脱离作者。不,从这个层面上说,故事被完成应当是在读者那边,读者在结束阅读的时候,故事才在读者心中真正成型。一百个哈姆雷特,差异之处往往不是莎士比亚书写创作出的那一半,而是读者在阅读时创造的那一半。”

“或许吧,”我说,“那么故事的结尾呢,女人究竟说了什么样的故事?”

男人神情肃穆,然后说出第三夜的终局。

第三日晚钟敲响三次之时,女人迟迟没有出现。

旅人等待了一会儿,才等到那个他已经熟悉的脚步声。但是他发现那脚步声似乎变得十分轻盈,与前两日有着微妙的不同。那种轻盈令人感到不安,旅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握着扶手,因为太长时间而失去了知觉,他敏锐地察觉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女人为自己的迟来道歉,她说自己需要一些准备。

旅人察觉到她的声音出现了变化。她的声音不再带有那种苦闷的沙哑,变得和缓,就仿佛风铃转动时声音如流水与黄鹂鸣叫那样动人。那不是一个故事中的人应该拥有的喉咙和嗓音,这种声音是超越和神圣的。

女人开始了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平淡无奇,仅从情节的角度来看实在是糟糕透顶。在这里她并没有说出什么精彩的故事,也没有说出绝妙的叙述,但她说出的东西令旅人恐惧。她以“这个故事发生在……”为开头,叙述一位旅人如何受到劫掠 如何从雨中逃生,又如何在城堡醒来。在这过程中她叙述的这个故事就仿佛她曾亲眼所见,而她所说的,就仿佛是旅人自己在内心中记下的,由旅人自己的眼所看到的场景。

而当女人讲述到关于这个城堡的一切的时候,这个城堡逐渐被动摇了,每一片瓦片都向上,向着某个更高的地方飘去。曾盛着酒的玻璃杯,滚落在地上,发出声响,又在女人提到旅人用玻璃杯喝酒的段落时凭空消失。

这一切仿佛字句构造的魔术,只有在故事里才能完成。城堡在被叙述的时候成为了某处故事的角落。而在这时旅人终于意识到了他对于女人此刻的畏惧究竟来源于何处。

那是因为女人超过了他所在的故事的极限,她窥见到了他的故事的一角,在她完成叙述的时候,她的城堡,她,就将从这个故事被剥离出去,因为她正在描述整个旅人所在的故事的世界,这些描述是宏大而不可渎的。

在摇晃的世界里女人的话语变得越来越遥远,她身为故事中的人物,却说出了故事的本身,从而被故事除名,到了更加高远的地方去了。

第三日结束之时,旅人茫然地从地上爬起,原本是城堡和女人的地方,最终一无所有。

同时,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人手脚发冷的现实……

△ 

“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结束了。”

男人摊开了双手,“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这个结局算不上精彩,事实上这样的故事结尾通常无伤大雅。”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我不是很明白,因为最后一个故事明显讨论到了别的地方去。”

男人说,“我不知道,但事实上这个故事的结尾触及到了阅读层级的问题。比如我在读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在讲故事,那么本身就产生了故事和故事里人物的故事两个层级。”

“是的,”我猜到了他想说的话,“你的意思是,无论范畴涵盖多大,我们始终无法触及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本身的叙述,在世界面前语言总是无力的……那么女人在说出她所在的那个世界的故事后,她会到哪里去呢,到我们的层级来吗?”

“这当然不可能了,她跳脱于故事之外的能力和描述,也是我的故事所给予的。她跳出了旅人所在的层级,但达不到故事叙述真正的层级,她到了中间的间隙里去了吧。”

“中间的间隙,这个故事的意义就在于这里吗?”

我开始感到莫名的烦躁不安。

“不,有一点,有一点你没有注意到,”男人竖起了手指,显得有些焦急,“即使存在阅读层级上的差异,但在面对故事中角色所讲的故事时,这个故事对于故事中的角色,和对于故事外的叙述者来说,意义也有不同。”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在你看来我们始终在讨论关于文学叙述范畴的事情,但实际上对于看这篇文章的人来说,也意味着这篇文章的故事外延,故事内涵,和故事核心的有趣之处。”

男人说,就像真正的无伤大雅的结局到来了那样,他露出了惯常的无法被人看透的笑容。“就跟我一开始所说的那样。”

一开始所说的那样。

男人说,“这是一个关于故事的故事。”

男人说了这句话。

在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亮如洪钟,整个世界震颤了数秒,不知为何我害怕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和表情,但实际上我迅速地遗忘了那些。然后,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男人,和他银灰色的外套、得体的衬衫一样,消失不见了。

我在一瞬间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我意识到男人因为说出了这个世界的宏大叙事而到了更加高远的,两个层级之间的夹缝去了。

同时,我也意识到了其他的事情。

我手脚冰冷,四肢战栗,甚至觉得茫然无措。

我最终陷入了与故事结尾处的旅人同等的,令人绝望的恐怖之中…*




——
ps:即因为男人的消失,让“我”意识到了自己也不过是个故事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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