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移乙噫

平上去入

乏善可诚

乏善可诚


我们都知道,人的一生中总会犯下一些过错,过错有大有小,但是无可厚非。即使是那些被标榜为道德模范的,救了落水的小孩或是资助贫困的学生上了大学的那些人,他们在懵懂无知的时候或许也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或许是毫无疑问的,有违道德模范这标准,有违这四个字所代表的意义的事情。

那些道德模范们或许也会后悔自己得一些所作所为,在自己内心里的忏悔室里忏悔。忏悔者,他们自己,神父,他们自己。或许他们会羞愧年少时偷了别人的一笔钱,又或者后悔自己曾经殴打过一个根本没犯什么错的孩子。在听过这自己对自己的忏悔之后,他们的心灵就得到了救赎,因为他们没有遗忘这份罪责,即使他们根本不打算还那笔钱,或者找到那个受了伤害的孩子进行一次诚心诚意的道歉。

他们救助别人,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获得内心里对于自己的宽恕和自以为是的解脱。

而因此被称为道德上的楷模,值得他人崇敬和称赞的对象。

总而言之,从一出生就拥有着慈悲心怀的人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在我们形成一个善意的观念之前,混沌不清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会充斥在我们的脑海里,好像我们的身体已经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大脑却还泡在羊水里,直到我们能够准确分清这个世界所规定的善和恶之间的界限,属于你头颅里的东西才慢了十年或者数十年呱呱坠地。

    就像你无意中走过一条小巷,看见里面的几个孩子正在试图用树枝的末节碾碎和肢解一只虫子那样,你会觉得恶心,然后快步走开,但是虫子和孩子则不会。

有些恶行在你达成了这种觉醒之后,你才会悔悟,因为你清楚知道那时你自己的确是出于一颗残忍的心去做的那些事,有时你回过头来,甚至发现你因为无知而毁坏的看能不是一只虫子,而是其他人的人生,那感觉糟糕透顶,又无可挽回,所以渴望忏悔和救赎。以防这类悔恨之情成为你光明前程的拖累。

但是有些并不是。

有些甚至是你得意洋洋以为所做的善事而造就的恶果。

是你根本没放在心上,却记在了你的审判薄上的累累罪行,等到你死后你的灵魂和羽毛放在天平两边的时候,变成一只又一只砝码毫不留情地落在属于你的天平上。

因为你是以善意去行这些恶事的。

比如,出于同情的,往乞丐的铁碗、马克杯、或者是帽子里,放上那么一块两块钱。


你能够在一些人潮涌动的地方看见行乞的人,他们大多趴在地上,摆弄出一副痛苦不堪的姿态,衣衫褴褛,衣服看上去进行了很多次的缝缝补补,全是大块大块的补丁。大多数的乞丐都是这样一幅样貌。在地铁里也能看到,老态龙钟又骨瘦如柴,说着几乎因为口齿不清而无法辨析的方言,一幅可怜兮兮的样貌。

在很多故事里他们有这一个庞大而宽松的组织,是这个国家人最多的帮派,如果你的运气够好,你几乎可以在每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找到这样的人,甚至有些双腿都被截断,把残疾人证明放在了乞讨用的残破的杯子旁边,而杯子里零零散散放了几块钱。

你会想,你看,还是有人会给这样的人钱的,于是也禁不住内心的拷问,更何况只是微不足道的钱,于是扔了几块钱进去。有时一些人甚至还会蹲下去,轻轻把硬币放到杯底,以防硬币从杯子里弹出来,但同时又发出一种高贵的,带着怜悯的清脆声响。

听到这声响的乞讨者有时会一动不动,有时会抬起头来说声谢谢或是一连串和中世纪女巫念的魔咒一般长的恭维的话,仿佛你是他的第二父母、大慈大悲的菩萨,但是你又察觉到,他们看你的眼神永远更像是姜太公看着自己跳上来的鱼。

而杯子里的硬币仿佛永远都积攒不起来,既不少到让人觉得好像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怜悯心的地步,以使看到的人也收起了自己的怜悯心,也不多到让人产生干脆把那个杯子抢过来的欲望,使一日或数日的乞讨成果成空。

这些不愿意用自己双手去换吃食,或干脆没有双手的家伙们几乎用尽了别人同情的狡黠心理有时让人想想都有些反胃。但同时又让人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双方互惠的自我满足,施舍的人通过施舍这一行为表达了自己的怜悯塑造了高高在上的自我,而受施者卑躬屈膝的谄媚和故作的可怜与病痛换回了他应得的酬劳,毕竟他们出卖了尊严。

大多数的人清楚这份怜悯所带来的高高在上是什么样的虚假,所以他们在看见乞丐的时候会绕开,好像堆砌在那里的只有一堆缝缝补补后的布料,一堆发着臭气的垃圾,甚至可能只是一团不流动的空气,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会停下来,我会看着放在那个乞丐身前的铁碗、马克杯、或者帽子里的硬币,薄薄的一层,恰好覆盖了铁碗、马克杯或者什么东西的底,又或者刚刚好没有覆盖住。然后我会拍拍口袋,如果有零钱的响声,那就会从里面拿出一两个放进那个铁碗、马克杯、或者帽子里面,是的,我就是那种会弯下腰把硬币放进去的那类人。

如果我身边没有零钱,而我又有个同行者的话,我会问他借,他通常要在这个时候才看清这地上趴着的是个人,不是一堆缝缝补补后的布料,不是一堆发着臭气的垃圾,不是一团不会流动的空气,然后皱着眉头把一两个硬币给我,如果他也没有,我也会心安理得地放弃。

我当然清楚那些乞丐所用的伎俩,但是我还是会选择给他们钱。

同行借钱给了我的人、看见我把钱扔进了那些古旧的破烂不堪的容器里的人,通常会沉默不语,在片刻之后,我们走过了一个路口之后,重新进行这段沉默之前我们畅谈的话题,仿佛之前得插曲已经被他们抹得干干净净。大多数情况下,也没有人会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他们认为我这样的行为只不过是源于一种泛滥了的同情心。所以他们没有问我,至少他们觉得他们无需询问。

但是如果有人真的问出口,问我究竟为什么会把钱给那些四肢健全只是趴着的人、那些脚和手明显是被打断和截断的人、那些右手剩了三根手指只能拉拉二胡的人,那些扯着半哑的嗓子唱难听歌谣的人、那我会告诉他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与我我四舅有关的故事,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的四舅还曾经有一个女儿,但是在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们都不去谈他的女儿了,就像是多年的尘封,尘封了太久的记忆,连提及者自己都会忘记。在四舅面前,那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再愚蠢的人都会选择避过不谈。

让我来好好讲一下这个故事,这故事从四舅生了一个女儿开始。我们家乡那边的习惯,生了女儿就得埋下一缸酒,封着,直到女孩子长到十八岁了,又或者十八岁之前就许了亲了,才从地底下拿出来开了,就是女儿红。

那个表妹出生之后,四舅也是一样,封好一坛酒放在了窖里。所有一切都看上去好像没有任何意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长大的故事,尤其是四舅的那个女儿长得十分讨喜,我在她两三岁刚会走路的时候见过一次,回了老家,咿呀咿呀摇摇晃晃扶着墙过来,那时候我大概十二三岁,低头看着她,她就抬起头来,眼睛黑漆漆的反着光,和镶嵌在了假人眼眶里的玻璃珠一样亮。以后每次看见那些用黑色玻璃珠当眼睛的假人,都能想起这么个小孩来,眼睛里不光带着光,还带着混混沌沌的笑。

生得可爱又灵敏乖巧的孩子总是更让人欢喜,几乎全家人都很喜欢她,从一个人的怀里抱到另一个人的怀里,所有人都交口称赞,说这女孩长大了肯定十分漂亮。

几乎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有着一副这姑娘以后长成的样貌的想象,以至于一个孩子能够好好长到那个阶段好像变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不怀疑这女孩未来的人生都已经仔仔细细地被规划好了,精确到每一秒她应该做出的什么动作和表情。

然而眼见这份命运马上就就要强加给这个可怜的可喜的女孩身上时,她却不见了。

是一件十分离奇的失踪,或者是被诱拐。当时四舅出门,家里只有四舅妈和我那个可怜的小表妹,小表妹放在门前,四舅妈在屋里晒衣服,她刚刚晒好我那个小表妹的衣服,把两件衣服套在衣架子上,然后回过头,本来坐在门口小椅子上的女孩就不见了。

她呼唤自己女儿的名字,一边在裙摆上擦着自己湿漉漉的手一边往外走,坐在小椅子上的女孩就这样不见了,她想是不是走到哪里去了,可是一个才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能够到哪里去呢,那个才当了母亲两三年的女人坐在那个她的女儿坐着的小椅子上等,可是已经等不回来了。

四舅的女儿就这样没了。

是路过的一个人直接抱走的,或者是她自己突然学会奔跑就跑远了忘了回家的路了,没人知道,然而那个小女孩就这样消失了,怎么找都找不回来,那样一个黑眼睛漂亮得和玻璃珠一样的小女孩、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小女孩,就这样蒸发了一样,消失不见了。

他们张贴了寻人启事,他们报了警,他们几乎找到了所有可能对他们有所帮助的人,有段时间里我所能够看见的社交网络的角落里好像都能够看到这样的启事,启事上的照片是可爱的女孩,有着可爱的笑。

可是这种启事贴着有什么用呢,路人不会记住一个照片上看上去很可爱的女孩的样子,他们只是看一眼,就像看一个汉堡店新的宣传招牌或者清仓大甩卖的横幅,他会记得有个女孩失踪了,但不会记下名字,也不会记下那张启事里写着的联系方式,所以即使有个人真的看见了,有着同样笑容的有着同样长相的小女孩,他们也只是疑惑自己在哪里看见过,然后就走过去了,因为他们忘了自己曾经看到过那张寻人启事。

这个故事本来就应该这么结束的,但是人生总是那样,他把你把玩在手中,在你灰色的生活快要沉沦于沉寂的时候再带着嘲笑拨弄你一下,在如同镜面的水里扔下那一块石头,然后激起足以让人就此崩溃的波澜。

在数年之后,四舅找回了他的女儿,基于一次阴差阳错的巧合,他带回了那个女孩,女孩只剩下四根手指的右手握在他冷了的手心,她口齿有些不清,身上穿着全是补丁的衣服,散发着臭气,一只脚被打得失去了形状,皮肤黝黑发皱像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

她不得不依靠四舅带着她走进房门,颤颤巍巍的,拖着脚,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沙沙的拖曳的声音,她脸上没有笑,神情呆滞,仿佛是一个已经失去了灵魂的残破人偶,听到大一点的响动全身都会颤抖,然后缩成一团。

四舅带着她走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安静下来,没法说话,我们几乎都在一瞬间意识到了那是谁,所有人,包括几个其他孩子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整个房间像是被泼了出去的沸水,落在地上,只冒着咝咝的白烟。

她被四舅带着,摸索着墙壁,撑着她以前刚刚学步时撑过的墙壁走进房间里,摸着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包括沙发,桌子,和她以前坐过的那把小椅子。但是她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她只是冷着脸,她口里含糊不清地发出粘滞的沉闷的声响,我们甚至无法将之准确地归类为什么音节。

她只能摸索着,在一片灯火通明的黑暗里,因为她没了眼睛。

这个饱受折磨的女孩在回来的第二年就死掉了,所有她应该享有的命运她都没有享有,所有那些光明的、可爱的、甚至令人嫉妒的一切都被从她的命运里剥夺了,原本她可以得到的坚强或者美丽都在一开始就已经失去。

后来有一次四舅和我说,说有一些人会制造一些乞丐,让他们去行乞,行乞来的钱也被他们拿走,他们会打断人的腿,让他们去唱歌,去学些二胡或者葫芦丝一般的乐器。他们会找一些太小了的孩子,小到根本还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你可以在一个快餐店的门口看见那样的孩子,穿着全是土黄色和黑色补丁的褪色衣服,扯着嗓子唱歌。

而越是可怜的人,越是能够得到同情。

确实如故事里所说,这个在社会底层的底层的群体有着一个巨大的帮派,但那不是他们的帮派,只不过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压榨他们,摧残他们,然后利用现在这个人情冷淡的社会还剩下的最后一点的同情心的帮派。你向那些杯子里扔着硬币,但是你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杯子总是装不满,不知道考行乞为生的人为什么要花钱上地铁,你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有那样一张残疾人证。

但是你还是把钱扔到他们的杯子里,一块两块,微不足道的钱,最终会落到这些乞丐身后真正的乞讨者手里,他们的手玷污了你的善意,让你的善行变得肮脏不堪。因为有人施舍所以他们会变本加厉,他们会取走一个完整的人身上的一些部分,让他们看上去更为可怜和可悲一些,他们会拐走那些孩子,会欺凌那些老人。

可是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他们真可怜,而你身边正好有那么一块两块的零钱。

我无法想象,可能是在我安然入睡的某个夜晚,或者是某个我正坐在窗台读书的下午,我那个可怜的表妹被带到了一个小巷子里,或者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他们按住她的手,然后托住她小小的脸,用一把被火烧过了的勺子,在女孩的哭泣和叫喊里,噗呲一声刺进她的眼睛里,那漂亮的明亮的反着光的和黑色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睛。

而那个时候我在一场梦境里,或者在读一本什么意义都没有的小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给零钱,给一块到两块,弯下腰来给的原因。

这和那些因为愧疚去行善的人出于同一种心理,是一种滚雪球般不断增长的道德上的负累,我很清楚我放进那个杯子里的所有硬币可能会激发更多的犯罪,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我还是会扔进去,罪恶和这种善行从不等价,我只因为那些匍匐在地上、眼睛瞎了的、残疾了的人他们自身所受的苦难而给他们。

但他们所受的这份苦难也是一次一次善行的施舍所导致的。

可是我还是会选择施舍,不是为了满足自我一种虚假的慈悲,也不是为了体会怜悯者的高高在上,只是因为在这个善行和恶意互相转变、越来越大,并且逐渐无穷无尽的循环里,我已经无法独身而退。


而这,就是那些你会以善意去做的那些事,背后的一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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