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移乙噫

平上去入

画框

                                              人皆有窥探的欲望。

                                                                 ——《巴普洛斯在红色广场的讲话》

三月时,我独自走在艺术馆的画廊里,两边每隔一个微妙且恰到好处的距离就悬挂着一幅画,大多数是博萨克·安大略在他四十二岁,作为一个未来派画家声名鹊起前遵循前人步调的画作,但即使如此也有所不同,越是接近后期,他的画作越体现出他自身所拥有的性质。

一种糅合了刻板到了复杂的精细,和想要从这种磨灭艺术的技艺中摆脱的矛盾。越到后期,他的画布越是失调,他甚至尝试用梯形的画布去画泰姬陵,利用一种全新的透视画法,让一切井然有序地打破原来的规则,造就了一种张狂可视却难以被理解的荒谬。

他曾经在一个访谈中说道,有段时间里他再也无法作画,感觉有个没有外形的人要牵制他的画笔,好让他的每一条线条在那个人所想要的地方。那段时间他终日酗酒,清醒的时候就阅读,在他完全忘记自己是个画家的时候才重新动笔,于是他再也不画风景,带有光亮的灰色成为了他画布主要的颜色和风格。在某种程度上,他自己说,卡夫卡和吉卜林给予他的比他自己的人生还要多。

这只是艺术馆的一部分,一个展馆,只是一条走廊,按照时间排序,却能够清楚地看到画作给人感觉的微妙不同,以及隐藏在那之下,绘画者起伏不定的情绪和风格,画作永远是极为诚实的,它真实地反映画家,就像一面镜子,不过是以色彩和图形的方式。而从博萨克的画中,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他虽然倾向晦暗却依旧毒辣,从那副颠倒透视的画作开始,他似乎发觉了用自己创造的世界把玩他人的认知是有趣的事,他反过来利用观画者的小聪明,把他们推到愚笨和迟钝的处境里,令他们尴尬不已。

我之所以来看这画展,是因为这次画展会展出他最新的一副作品,也同样是遗作。这次画展按照他生前的所立的遗嘱被安排在拉芬斯堡美术馆,靠西的展馆的一条平平无奇却十分不凡的走廊里,甚至两边还有紧锁住的门和给人窒息感的狭窄窗户。据说馆方曾提出异议,却被年迈的画家否决。于是场馆方只能撤空两边的办公室,留下这条走廊,好像两边挂着的并非是署名为博萨克的作品。

吸引我的除了博萨克从未在任意场合发布过的那副画之外,令人感兴趣的还有他最后一幅画会给人以怎样的情感冲击,事实上,定下这个画展的项目是他两年前做下的决定。我们无法知道他艺术是否给了他另外一种形式的预告,好使他自知自己生命将尽,推开一切应酬和质疑,投入到自己最后一幅作品上去。这无疑是与自己生命进行的竞速,他要在自己的终结到来之前完成它,同时,创作也使他燃烧自身,这无疑使他剩余的热情连同岁月一起变得更加稀薄。

好在他确实完成了这幅画,并且在画作完成后的半年里仍保持着回光返照式的健康,在去年十月的清晨躺在他钟爱了一生的扶手椅上溘然长逝,死时有他养的第三只猫的陪同,显得十分安详。尽管在长久的时间里这位已经逝去的作家给人以口风不紧和喜欢夸夸其谈的印象,可生前的最后数月里,他并未向外人透露一丝有关最后作品的信息,唯有一次还是因为他委婉拒绝想要帮他定制画框的好友时颇为无奈而流露出来的,他说,这幅画不需要画框。

画框对于画来说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却在不可或缺的层面上又显得极有分量。所以所有的评论家和艺术爱好者都十分好奇,虽然偶尔也会有质疑的声音,但真正的画作未被摆出之前,所有指责都不知所谓没有来由。但是神奇的是,画展已经开始了数日,评论家们却仿佛定下了一个透明的协约,对这最后一幅画三缄其口,但表示这是一幅虽然微小却没人能够忽视的画作。

我出于一种崇拜的心思来到了这里,但是这条走廊已经到了尽头,却还是没有发现那幅新作。就在那时我走过了拐角,发现了一扇半开着的门。门把手上挂着的黄色标示,表示有工作人员在内进行清理,大概这门是因为工作人员的疏忽而半开着的,门里开着明亮的灯,虽然从我这里能够看见一半的角度,里面摆放着一张粗糙的棕色沙发,和一地散落的画具。

突然我开始好奇,这种好奇压过了心头所拥有的一切,压过了走在画廊里时对于艺术无法触碰的窒息,压过了一个个体在孤身面对伟大时的战栗,压过了脑海里一切有关艺术和作品的想象,仿佛那个瞬间所有的念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我想看看那个房间里究竟有着什么,尽管无论那一门之隔的空间里发生什么都似乎与我没有固定的联系,但是既然半开着,我已经了解了这房间里一半的面貌,这使得好像另一半也要从我这个视角的边缘里液化了奔涌进来。

但我又不愿触及那扇半开的门,我不愿因为自己的行动惊扰到房间的内部,所以我绕过了一个视角,于是房间里剩下的那一半也随我视角的移动而移动,就仿佛我在通过一个狭窄的屏幕观看一个横向的长镜头,或者是一张缓缓打开的画卷。

在我看到房间中剩下的一半时我终于哑然失笑,尽管这笑戛然而止。我有些尴尬地环顾四周,没有人在这里,我却依然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滚烫,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被人愚弄的愤怒,却因为在道德上受到了一个逝去者的揶揄而显得十分狼狈。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评论家都选择了沉默,因为看到这幅画的过程仿佛就是一种自己践踏了自己的过程。

房间里另一半,只有走到这里才能够看到的墙面上,悬挂了一副巨大的画,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大概是为了让观赏者即使是站在门外也能够轻松观赏,尽管任何一个观赏者在观赏到这幅画的时候都不会轻松。作品的中间是一个由彩色涂抹而出的人形,仿佛与整个画作格格不入,只是一个轮廓,一个充斥着凌乱的彩色的点线的剪影。而在他身后,是灰色调的背景,背景上画着无数形容扭曲的脸,脸上眼睛的部分被夸大,而大半又都圆睁,甚至让人感觉竖立着,拥堵在黑色的扭曲的线条中间,好像要在黑色线条构造的细狭里窥视着什么。

最后的画作名为《窥视》。

这幅画确实不需要画框,它唯一的画框就是眼前这扇永远半开的门,这幅作品的意味不深,只是一副巨大的微小之作,但却是没人可以忽视它,既然它拥有着被窥视和窥视的双重意义。这时候我暗自气急败坏地去尝试,却发现门其实早已固定,根本动不了丝毫。

那彩色的人形又是如何呢,我在同一时间里领会了这种形式的双重意义,那彩色的人形就是他,就是博萨克·安大略本人,他在描述自己的时候用的根本不是他一向被认为偏爱的浅灰色。他故作了整个人生的灰色画作其实都只是他精神意义上的画框,我们长久以来想要通过他的画作了解他,于是直至今日他才显露他自己真实的面目,没有通过那些作为画框的画,而是经过这最后一幅作品本身和这形式所具有的意义。

我理解了那些自以为了解博萨克的人的沉默,因为这个已经死去的画家不真诚的作画和由于过晚披露所以具备了某种讽刺性质的坦然,这让他们自以为了解的博萨克在刹那间崩塌,那个老人终于在死前击碎了他们脑海里的幻想,通过这种别出心裁,利用别人、引人窥视的方式。

之后,再没有人自诩理解博萨克·安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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